第三次遇见他,是在除夕那天的湖边。
那时正值寒假,学校人去空空,旁边的大湖早已冰冻三尺。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,内里套一件灰色卫衣,就那样仰头靠在石柱上,风从后面将他的头发缕缕梳起,彼时的他,极是一个明朗纯粹的青葱少年。
可是,他的左手还点着一根烟,烟雾很快就从他的鼻子里呛出来,更大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大口释放出来,将她的认知狠狠地否定了。
一身不容人打扰的肃气,浸在冷冽的寒气中,阳光打在他身上只投落清肃的影子。连绵不断的烟雾,又为那道影子笼上三分消沉、三分孤独。
她原本想离去,脚步却不受控地停住了。
他轻微抬眸掠来,目光淡淡又掠开:“蒸汽压和外部气压百分百相等吗?”
“一般情况会偏低一点。”
“原因?”
“毛细血管漏气,会使压强降低,沸点也会随之变低,再有就是计数偏差。”
“怎样的偏差?”
“杨浩。”
“到。”
“实验原理是什么?”
“蒸汽压和外部气压的关系。”杨浩一慌,什么都忘记了。
“说清楚点,什么关系?”
“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”
第二次遇见他,是在期末考的最后一节实验课上。
那时,她饱受系主任一个学期的严厉教风摧残,每每上实验课,心里始终充斥着紧张和害怕。
系主任早在一周前就放话:“所有实验随机抽,抽中哪个做哪个,但凡有一丁点错误,直接挂科。”
挂科不可怕,重修不可怕,可怕的是要继续饱受摧残。就在大家心惊胆战等待的时刻,班长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——
也许他是人去楼空后唯一的存在,与其说是陪他,不如说是他在陪自己。两个人都不擅长主动带起话题,只默默地走,静静地看着湖中的景象,一切都舒适和安然。
这种状态,在她进入实验室成为他的助手之后,依旧保持完好。除去做实验必要的沟通,大多时候两个人并排坐在狭小的休息室里,各自敲着电脑书写自己的东西。
久而久之,就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存在。
刚入实验室时,她也和大多人一样认为他就是天上高贵的神,只可远观不可亵渎。
跟着他全月无休、日夜连轴做了几个月实验后,她又觉得他是一个无情的刺客,实验便是他手中的剑,剑在人在,剑亡人亡。
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,东北大地初雪降临。
于信霏在公交站遇见了王延。
那天是周六晚上九点,在距离学校七公里地的郊区,他穿一件黑色的短羽绒,领子有一条白色内衬,是学校标配冬服的特征。
沿肩到手臂是一厘米宽的袖线,颜色在暗夜里看不清,直到公交车来,灯光照射的那一刻,专属化工学院的红色与她手臂上的那条如出一辙。
更甚之,是二人袖口处烙印的梅花图案,是有机化学系徽的标志。
他看见了她,目光隔着袅袅叠雾带着某种深锐的审量。在他把一根烟抽完之后,举步走来了。
一头青翘的短发随风浮动在艳阳下,露出整齐的发际线和鬓角,下颌始终持着一股力度强撑着某种坚毅,整个人看起来又带了三分强势。
“怎么不回家?”
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,似有似无地摇摇头,将目光躲开。
“若是不忙,可以陪我走走。”他径直取路,自顾往前。
“实验停止后电炉存在余温,会把温度上升得比具体值高一点。”
“如何保证计数精准?”
“应该在液体进入瞬间就读数。”
他用笔在她的名字后面打一个勾,只轻甩下巴,头也不抬地说:“进去吧。”
轻微的动作,却让人伫在原地一脸怔茫。
“额……是相等的关系……”
“先拿出书仔细看,一会儿再重新回答。”
杨浩居然没有直接挂科?
“于信霏。”
“到。”
“顾老师出差了!只派自己的学生来监督!”
顿时走廊上呼出了一连串雀跃声,声未落下,楼道里突兀地响起一串钥匙相碰的声音。
开门的人从楼梯走下来,一身实验服修得身形劲挺,那毫无波动的下颌,持着一股如系主任的威严,气势不阿。
大家笑声一滞,呼吸又跟着怦怦的心跳变得急重。
不必怀疑,他果然是系主任的门生,这开门后拿出名单薄、支起一只笔守门的严肃劲儿,和不留情面的系主任如出一辙。
到后来,在他看出她吃不惯面食,无论多累都要带她去居民巷里吃有南方口味的饭时;在实验室聚会一色的面食口味中,他帮她出口点一碗米饭时;在无论多晚的夜里,他亲自送她回寝室才离开时……
她才认可系主任所说的,其实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。
此后,每每回头都是他孤身一人走入黑夜去的背影,那份笼罩在他身上的孤单和落寞,总能挑起她心里异样的怜惜和愧疚。
进入大二,她要开始做自己的实验,任意一个师兄师姐的课题,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去选择跟随。
博士师兄的课题太大,就连系主任也建议她选,可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
可她并不认识他。
二人坐在后座同一排位置,她累得闭眼休息。
在她被公交上的一曲《独家记忆》唤醒,又惊慌失措转头急寻旁人的面容时,他那不愿被探寻的目光从黑沉沉的眸子里掠下来,和窗边凛凛袭人的寒气有得一拼。
“有什么事?”
她心里空空一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