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个十分折磨人的疾病。每当犯病时，她浑身的每一个骨节都酸痛，好多时候痛得她无法着地无法正常行走。每当内急，她只好拄着拐杖到外边大小便。肉体上的折磨尚能忍受，心灵的恐惧让她痛不欲生，因为隔壁刘家阿奶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。
刘家阿奶患的也是类风湿性关节炎，得病的原因跟她大同小异。老奶奶年轻的时候给一老财家当佣人，常常在冰冷的雪水中洗涤他们一家老小几十口人的衣服，不知不觉间落下了这个毛病。如今的刘家阿奶手脚已经增生变形，犹如一丛枯死的灌木根，骨节间浓浓水水长流不止，发出阵阵难闻的恶臭。老奶奶丈夫先逝，起先她的几个儿子还推着架子车载着她四处求医，无奈不见成效，后来索性不治。有时她实在痛得受不了，发出一声声哀嚎时，她的儿女们才会给她买点安乃近、去痛片之类的药物止痛。更多的时候，他的儿子每天在太阳出山的时候，把她抱出来，放在铺有厚厚青稞草的向阳的马槽中让他嗮太阳，晚上太阳落山时抱回去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，生不如死。老奶奶逢人哭诉，唯一的愿望是能够早点死去，不要留在人间活受罪。
可是天不遂人愿，她就是死不了。她的生命，如风中的油灯，火光摇曳不定，但就是灭不了，似乎要耗尽她生命中最后的油脂。人们看到这个情形，有人同情有人怜惜，但也有人说，这是因为她做了坏天良的事得到的报应。据说在整风运动的时候，她是斗“四不清”干部的积极分子。文化大革命中，年轻的她更是红卫兵小将，将那些干部们斗得鸡飞狗上墙，不但捆绑打骂吐唾沫，甚至强迫他们吃屎喝尿。“阿擦擦！”老人们回想起来，至今仍在摇头叹息，“她死不了，她的冤孽不报应完，她得活受罪……”人们纷纷说。
刘家阿奶是去年盛夏去世的，这在黛彤川人认为，死得不是时候。积修好的人，一般会死在春暖花开的春天或天高气爽的秋天，让尸体不变质不发臭；积修不好的人，一般会死在寒冬腊月或盛夏六月，不但尸体遭人嫌，办丧事的庄员邻居亲朋好友也会跟着活受罪。刘家阿奶死去时浑身的虱子如成灾的蝗虫，在她贴身的棉衣棉裤里肆意横行泛滥成灾，在她脏兮兮的头发里，它们像森林中的猴群。“罪孽啊罪孽！”几个给她收尸的老爷子捂着鼻子不胜感慨。据说，为了灭那些虱子，办事的人们用了将近一斤“六六粉”。
“难道我也坏了天良，如今遭到报应了吗？”在下女主人心惊胆战地想。她看着自己经开始变形的手，回想自己的半生，实在想不出在什么地方干了坏天良的事。若有，是自己经不住闹腾打死了几只老鼠，逢年过节指使丈夫杀鸡宰猪残害了生灵。除此之外。她将良心作为为人处世的准则，一生与人为善谦卑温良，甚至走路都小心翼翼，唯恐不经意间踩死忙碌的蚂蚁或觅食的虫子。在农村牧区这个流言横飞谣言四起的环境中，多少年来，她一直缄口守心，从未在背后说过别人一句坏话，更别说捕风捉影造谣生事损口德坏良心了。
“别瞎想，这生病跟坏没坏天良有啥关系？等有钱了，我带你上大医院好好治治，啥事儿也没有了，你这又不是不治之症！”丈夫对她的担忧嗤之以鼻。丈夫是文化人，文化人识文断字博学多识，对万事万物都有客观辩证的看法。“那刘家阿奶的病，跟你的一样，也是风里来雨里去落下的病根，当然，也不排除遗传因素……她殁时的那个惨样，都是家庭贫困、儿女不孝造成的！”
说是如此，她仍然相信因果报应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，这句话深深地根植在她的灵魂中，溶解在她的血脉里，使她对冥冥之中那个神秘的存在心存敬畏、常怀戒惧，迫使恪守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，从不越雷池一步，去做他认为是有损良心的事。
她对发生在身边万物万事细细查究，深信那些厄运不断事事不顺的，那些横遭天祸不得善终的，那些子孙不屑凄惨终身的，其祖辈或本人大都或多或少做过损人利己的事，说过违心丧德的话。而那些家境富裕万事遂顺子孙孝顺的，大都为家风淳正为人忠厚心地善良。他们现在的遭遇，有的是现世报，有的则是隔世报或来世报。“不是不报，时候未到”啊！
她对自己近四十年生命历程中的所做所为件件桩桩进行了系统、全面梳理后，便坦然接受了丈夫的观点，认为自己的病是长年累月风来雨里去的恶劣的环境下日渐形成的，而那年大暑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，只是一个诱因。为此，她开始积极求医问药，期望通过医治根除这个折磨得她痛欲生的病魔。